《时尚健康COSMO》
穿越生死交界
告别8年“过劳模”的生涯,我任性地回到了少年理想中的自由国度,当我再次有悠长的时间去欣赏天空的湛蓝时,我有一种感觉,我自己的人生是从2004年开始的。
文/孙未
在这个忙碌的城市里,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在悠闲中做着我最爱的事情——写作。这是我十九岁时,郑重定下的目标。
没有闹钟,没有手表,我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来,然后为自己做一顿美餐,再打开电脑写字。春暖花开的时候,我随时打个背包去到遥远的地方旅行,一个月,两个月。我在雪山中徒步,与马帮同行,或者在沙滩上写作,静听大海的涛声。沉静的冬季,我在午后的阳光下,读海德格尔、萨特与舍斯托夫,漫步去听音乐会,看画展,欣赏话剧与昆曲,用安详的心与古人交谈。
我用我最喜欢的方式去度过我的每一天,因为我深知,人的生命何其脆弱,疾病和死亡随时会从你背后扼住你的喉咙。生命和健康就象空气,很多时候你并不觉得它的存在,当你终于了解到它的珍贵,也就是你正要失去它的时候。
“过劳”的第一站
1997年夏天,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当时我在上海电视台担任编导和现场主持人。剪片到凌晨三点半,打车回家途中发生车祸。轰然一声,我感到死亡离我如此贴近。
那时候我们《新闻观察》的栏目刚刚创办,我是这个重点栏目创建“元老”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更加是通宵达旦。我常常连续通宵三天三夜,四天四夜,连续不睡地坐在剪辑室里,感到饿的时候就化两分钟出去泡了方便面,眼睛就又回到了监视器的荧屏上。还记得我坐在剪辑机前是背对着窗户,时间流动着,不知晨昏,只看见银屏上反光亮起来了,我便昏沉地想,天亮了,不久反光又暗下去了,那就是天黑了。
车祸损坏了我不少零件,最严重的是神经性耳聋。更惊人的是,生平第一次住院的全面检查,我竟然被查出有高血压、严重早博和胃病,这些显然是与车祸无关的。我这才意识到,过度疲劳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记,因为年轻,我一直扛着不觉得,只以为是睡眠不足。
后来我的听力就一直好好坏坏,都是因着我太拼命工作的缘故。过于劳累使我的听力不断下跌,光因耳聋住院就有三次,医生再三告诫说,你再这样拼命,你会一点听力也剩不下的。与此同时,是奖杯越来越多,国家司法部和广电总局颁发的第五届法制题材电视节目“金剑奖”专题片一等奖,中华环保世纪行宣传活动好新闻二等奖等等。
“过劳”的第二站
第二次面对死亡,是在2001年夏天。当时我做的商业计划书,刚刚获得了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几百万的投资,是一个民间电视制作公司的计划。董事会任命我担任公司的总经理。
筹建一个公司的工作量,绝不会比制作一档电视栏目小。一样的疲劳状态中,赶去参加总公司召集的子公司总经理会议。白天是冗长的会,晚上是盛宴。
国有企业的总经理会议,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们,我想,他们见到会场中,有我这样一个年轻女子,一定很好奇。于是,夜宴中,人人都要与我喝一杯。领导们的酒是推不得的,加上我是新人,这是应酬的规矩。硬撑着干杯,不记得喝了多少,来不及吐便睡倒了。
第二天,撑着又开了一天会,却越来越感觉坐不住,浑身剧痛,发烧。半夜便是在医院了,郊区的医院,胰脏已经破了,腐蚀性的胰液流在了胸腔里,四处蔓延,火一般地在烧。工作的疲劳加上应酬的酒精,这就是生意场上损害人健康的两件利器。
重症监护病房住了两月许,靠浑身插满管子续命。常常在夜半听到某台呼吸机发出警报,然后许多急促的脚步走近,灯亮了,抢救的声音,最后一个人在惋惜声中被推走了。
终于活下来。稍能说话,便电话指挥工作。稍能起身,便召集大家到病房开会。开会人多,便叫人用轮椅推去大一些的会议室。不久把电脑也搬来,在心脏血压监控器和呼吸机前,兀自开始写文件。因为不想整个公司的业务,因我的病情,就此停了。
后来出院上班,照例忙碌,熬夜,奔走,一刻不闲,人飞快地消瘦。当时许久未见的朋友,看见报纸上专访我配的照片,都问,那是你刚从重症监护病房出院的时候吧?我说,不是啊,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正在生龙活虎地操作着全国科技频道协作体的项目,不是跑北京等批文,就是跑全国各地电视台签协议,还要兼顾上海公司的大小事情。
回想那时的忙碌,手机和办公室分机不停地响,不停地在各种单据和文件上签字,不停地出差,连天连夜。胰脏就此常常犯病。终于明白身体的病就象一个洞,劳累要破坏身体时,总是先从那个洞开始,以前是听力,现在是胰腺。不同的是,胰腺的病每次发作都是可能致命的,于是我开始总是行走在生死之间的那根双黄线中央。
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其实,这些年里,面对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我一直在反思工作对我的意义。工作本身确实带给我许多快乐,攀登高度的乐趣是我喜爱的。但是令自己过度劳累的情况,往往是因为在意领导对你的看法,社会对你的要求,旁人对你的评价,这些是不是有意义?
《二十世纪文化散文系列丛书》收录了我98年一篇关于死亡的文章,写道:人们永远不会衰老似的工作,象一家大机器的各个部位上一样冰冷的零件。他们在工作的时候曾经以为是自己使世界不同,等用旧后被拆下来扔到黑色垃圾袋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其他人是完全一模一样的零件。
我们是不是一直高估了自己?没有我们,地球一样转动,而我们从工作中获得的无非是自己的感受,但是,这样损害健康地工作,我们在意自己的感受了吗?
当一个人反复与死亡握手,就会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在我十九岁时,已出版过三本书,并加入了上海市作家协会,是当时作协最年轻的会员。因着热爱写作,当年的我立下了一个誓言,化十年时间,去这纷繁的世界里历练,然后回来文学的净土,完成我写作的理想。
十年时间已经到了,践诺,就意味着放下眼下的一切,很现实的问题——经济收入,社会地位,以及未来的保障。想想也真是可怜,现在每个人都在说职业生涯设计,好象一个人求学,就业,再深造,再跳槽,永远都是为了将来的某个时间,可以过上安逸的日子,那么今天呢?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在明天死去,了解了生命和健康的转瞬即逝,我没有理由再蹉跎今天,更没有理由为了世俗的羁绊,去背叛自己。
“回来”的选择
2003年年底,我开始了我理想中的生活。家人很理解,而我以前的工作经历也足以使我获得一些兼职,用短暂的工作养活自己。每年年初和年中,因为我工商管理的学历和影视制作的专业背景,照例有不少猎头公司前来游说,我笑而不应。今年春天,意外地获得全国征文的第二届文学新人大赛一等奖,获奖篇目就叫做《回来》。我回来的这个地方,时光从此如水,安然而舒缓。
开始写作的生活不久,我就被约稿开设了不少专栏,也开始有出版商与我洽谈书稿。想要赢得社会的承认,我们都曾经按别人的要求拼命工作,却不得要领。然而当我终于决定为自己而生活时,世界露出了和蔼的笑容。这样的生活,让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感觉到健康带来的生机盎然。更重要的是,我在写作,一种思想并讲述的满足。当一个人做着最爱的事业时,不会焦虑,更不会患得患失,这是心灵的健康与自由。
把活着的每一天,当作人生的最后一天,就会懂得怎样去生活。在活着的每一天,尽可能让自己健康地多活些时日,就能多些时间去穿越生命的风景,它正在我眼前无比宽广地展开,从来未曾见过的美丽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