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书籍,我唯有谦卑与热爱
文,孙未
我读的第一本书是《悲惨世界》,五岁,读的不是简化的版本,是完整的原著,还记得书里有大段的历史背景描写和议论,有时候翻过三四页才重新得见故事的进展。
并非我多有禀赋,以至于能够在那样的年纪囫囵读一部巨著,不过是因为母亲忙于工作,美其名曰带我时,便把我关在她报社的图书室里,而那里只有外国文学的柜子没有上锁。我能做什么,除了翻开那些厚重得让我觉得手酸的书,听它们说话。
百万字的《悲惨世界》陪我度过了整个冬天,七十年代末一个冗长和神奇的冬季,几乎不觉得冷,窗外阳光明亮树影静谧,图书室里空无一人,成排的书柜里锁着浩瀚的世界,间或有小爬虫经过面前。而我以一个孩子少有的安静坐在地板上,抱着书本,为了知晓冉阿让和珂赛特的命运不得不在那些晦涩的文字中跌跌撞撞地穿行,在情节展开处贪婪地停留,一心愿望他们能幸福地生活下去,为每一次沙威的出现而提心吊胆。
我曾经是一个孤单而怯懦的孩子,没有人过问,也从不埋怨谁,这个冬天却过得出乎意料地幸福,禁闭的房间里藏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牵挂,只为我开启的,于是每天内心默默怀着期待,盼着第二天回去那里翻开做了记号的书页,继续我秘密的快乐。
很多年以后,我怀念雨果曾给予我的,在故事里,人心中的神性穿越晦暗之海,令仇恨者觉渺小,虚伪者觉羞愧,善良者更坚强,每个人由此获得救赎与解脱。这是怀着虔诚与慈悲之心的写作,令一个当时只知道贪着情节的孩子也倍觉祥和,不知不觉中获得了信与勇。
我还极为清晰地记得,读完这本书的时候,我哭了,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我还是感知到了死亡与墓碑在此并不是一个悲惨的结局,而是某种圆满。我流泪,是因为忽然似懂非懂地体会到生命的温暖、伟大与悲哀。
合上每本书的最后一页都是怅然若失的告别,我从此读书成瘾,外国文学的书柜被我一点点蚕食。《呼啸山庄》曾让我疼痛,《约翰·克利斯多夫》让我懂得成长,莎士比亚让我惊讶于语言的音律感与情绪的张力……在匆匆读过数不清的灵魂中,海明威是我童年时代偶像式的英雄,在人与命运注定完败的结局中,他拥有永不言败的尊严。
念中学的时候,书店里有了弗洛伊德的书,因为好奇而读,算是第一本读完的社科书。不久开始流行弗洛姆、马斯洛,其时我正好在胡思乱想一些人生的问题,就是从这些书开始,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集中阅读西方哲学。
我想很大意义上,沉湎于这类书也是因为寂寞吧,从何而来,因何在此,身边的人并不思考这样的问题,我无人可问,无人可说,更无人与我讨论。但是只需打开书本,曾致力于此的哲人们就慷慨地铺展开他们的思想,让我的阅读宛如与他们交谈,这是何其美妙的事情。我偏爱萨特、海德格尔、克尔凯郭尔、尼采,还曾非常钟爱舍斯托夫的一册《在约伯的天平上》,他们引导我走入更深的迷思,每一次,仿佛就要看见黑暗中的真相,光亮闪耀过的一瞬间,轮廓却又倏然隐去,原来还是幻象。
人类几千年思想史,哲人们考虑寥寥几个命题,反反复复,依然一无定论。于是在阅读了众多的著作之后,拿起书本,我也习惯不再奢求答案,只是由衷地欣赏他们的可爱,这些无比诚恳而诚实地对待己心困惑的人。
大学毕业进电视台之初,我笑称自己读经不读史,搜寻阅读各类宗教典籍数年,在读完《菩提道次第广论》之后小有停顿,主要是因为工作需要我读一些经济学书籍,读得熟捻了干脆去念了MBA,这是我读得最少的一类书,却籍此得了文凭。
当总经理的那几年开始轻松地读许多心理学著作,但觉无论是经济学还是心理学,实用科学的书毕竟比其他社科书好读得多。在心理学家中,我比较喜欢荣格、阿德勒、克莱因、科胡特、罗杰斯,还有被弯曲的脊椎折磨而天赋过人的艾瑞克森,而且幸运的是,这些书本的知识都在实践中起到了作用。
我没有藏书,因为我不知如何藏下我所有读过并钟爱的书本。这些年来我始终没有缺少过的就是借书证,我宿命般地一次次回去图书馆,甚至在我每年数月的旅行中,去往各地的图书馆。我走进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有如回到童年时禁闭我的图书室,成排的书柜后面是另一个比现实自由广阔的世界。
我深知我无法保有人类这隅浩瀚的情感与思想,正如我无法挽留无常生命中的美丽片刻,在生命与书籍面前,我不过旅客。我唯有谦卑与热爱。
那些活在书页之间的灵魂,他们是我的父兄友朋,他们曾慈祥地看护我的心灵,温润地慰籍我的思想,他们予我帕拉塞尔苏斯的玫瑰,告诉我有些东西无法摧毁也无需复生。我正是籍此笃信了人心中的神性,年复一年,虔诚地写作、生活,在生命荒谬的真相面前,得以雍容地微笑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