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夹缝间的红玫瑰

——读孙未《无常殿》

在中外文学作品中,殷红鲜艳的玫瑰长久以来一直是诗人钟爱的吟咏对象。18世纪苏格兰诗人彭斯的《红红的玫瑰》全诗字句看似平常,但字里行间洋溢着真挚浓烈的感情,在众多有情人的心中久久地回荡:啊,我的爱人像红红的玫瑰,/ 它在六月里初开;/啊,我的爱人像一支乐曲,/美妙地演奏起来。孙未2019年推出的长篇小说《无常殿》开篇之处引用了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句:拿走一切吧,但是要留下这朵红玫瑰,/让我再一次感受到它的鲜艳。”“无常殿是这部小说中检察院里办理重案的那一部门的诨名,多少嫌疑犯经由此地,踏上了通向地狱的不归路。它为弘扬人间正义呈现而出的威严、毫不留情的面目与红玫瑰形成了再强烈不过的反差。

人们要问的是,作者为何要将阿赫玛托娃的上述诗句赫然列出,作为全书的卷首语?

《无常殿》全书以钟梵声、凌云两代检察官颇富传奇性的办案经历,将上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10年代数起有着隐秘瓜葛的命案串合成一体。在这部小说中,孙未作了大胆的尝试,将悬疑推理、男女情感纠葛和社会世相展示熔于一炉,其间读者可以找到侦探小说的刺激性元素,尽管有警察深度参与其间,但全书聚焦的人物不是福尔摩斯式的警探,而是禀持公心、以实现正义为最高宗旨、决计不让一个罪犯逃脱法网的检察官。在办理陆离杀死女友黎艳案件时,钟梵声在证据链不足的窘境中,多方还原真相,最后成功将冷血凶手陆离送上了刑场。读到此处,不少读者会以为全书到此将煞尾,但没料到另外两宗有着因果之缘的命案尾随其后。不难发现,在陆离这起无直接证据谋杀案中,钟梵声信心满满,火力全开,确信嫌疑人是杀手,即便有着微小的破绽。在办理紧随其后的潘良缘谋杀谈歌一案时,他也禀持着相同的立场。然而,他妹妹禅寂的自杀身亡使他原先坚固铁硬的精神世界趋于崩溃。这不是普通的自戕,禅寂在案发前与陆离相恋,她坚信他不是真正的凶手,是哥哥出于偏执与傲慢硬将陆离推入了阎王殿。她对哥哥的报复也是匪夷所思,有着几分行为艺术的色调:她在自己住处开煤气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以生命的代价力图与哥哥抗辩,他对陆离一案的判断根本经不起推敲,黎艳完全有可能像她那样是因自己不慎导致煤气泄漏而死。这一抗辩的方式在常人眼里实在是太决绝太残酷,即便像钟梵声这样意志坚定的检察官也经受不住它的冲击。

几乎是同样的作案情形,这一回钟梵声当庭承认证据有着致命的短板,这无异于自毁长城,实为凶手的潘良缘得以逃脱。但正如俗话所言,逃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时隔二十年,他在隐姓埋名飘泊海外后重返故里,但逃不脱死于非命的厄运。

平心而论,《无常殿》下半部对潘念(改名后的潘良缘)被杀案的描绘,无论就其案情的扑朔迷离,还是涉及人员之多之广,都远远超过了上半部的两个案例,而且它与20年前的案情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瓜葛。和办案人员一样,谈墨成了头号嫌疑人。她坚信当年是潘良缘杀了妹妹谈歌,只因钟梵声功亏一篑,才让凶手得以逃脱。时光流逝,迟来的正义终究要兑现,但它又是以私人复仇的非法方式实施。在此,人们不难看到孙未汲取了侦探推理小说的精巧技法,设置了重重迷障,构建起了一个千拐百折的叙述迷宫。起先令人错愕的是,谈墨的好友、医生蔡惠仪坦白她是凶手,单凭直觉人们就觉得她是在为谈墨顶罪。从搜集汇总的证据来看,谈墨脱不了干系,她完全有充足的时间作案杀人。的确,她和蔡惠仪的确也曾计划实施谋杀潘念。但事到临头案情竟然发生了陡转:谈歌自述在动手前那一刻,她听到了邻近教堂中传来的圣歌,它渗入了她恨意满满的心灵,瞬时间她放弃了杀人的念头,意识到生命中最重要的并不是恨,不是复仇,而是爱。她成了一起未遂凶杀案的主角。乍听之下,这段陈述难以自圆其说,纯然只是作案嫌疑人的自我辩白。然而,随着案情调查的深入,谈墨看似不可信的陈述渐渐变得坚实,而先前置身于暗处的真凶则浮出了水面。

综观全篇,《无常殿》蕴含着诸多悬疑的元素,尤其在后半部中这一特色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但它又不是一部纯粹的侦探小说,它的重心是检察官钟梵声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当年他年轻气盛,对自己信心满满,即便证据链不足,断然采用合理的心证法,来弥补证据链的缺口。作为一名正义凛然的检察官,他在办案过程中孜孜不倦着追寻、复原罪案的真相,而且他相信凭借自己的才干,辅之以心证,在当时尚少监控探头影像的条件下,最大限度地兑现正义,让恶贯满盈的罪犯受到应有的惩罚。也正是凭借着这股胆气,他成功地将陆离送上了法场。然而,妹妹禅寂的自杀摧毁了他的精神防线。在此后九年中,他离开了一线岗位,为深重的内疚所折磨。之所以内疚,并不是因为他错杀了人,被处决的陆离并不是清白的无辜者,但钟梵声并没有能准确把握其杀人动机。陆离并不是为情所困而对黎艳狠下杀手,他作案的动机其实非常功利:根据过后发现的一条纸条可看出他杀人是因为黎艳威胁要中断演出对其进行要挟——这将使他在音乐上的多年努力付诸东流。如果当年能查明这一事实,禅寂就不会为陆离殉情,她就会从痴情的迷雾中走出,认清其真面目,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正是由于这难以排遣的内疚,促使钟梵声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反思,并发现了其内在的破绽。他不再确信自己要起诉的嫌疑人是否真凶,甚至连法律能否保证绝对的正义也产生了怀疑。而这一切的缘由其实很简单,因为在办案过程中重建证据链空白的是人,而凡人的认知能力有限,即便再细密周全,也会挂一漏万,判断失误。再则检察官等办案人员也有着七情六欲,有着人性上的种种弱点,因而无法确保在起诉时不出差错。也只有体悟到自己难以超越的局限,身怀利器,慎而重之这句古训让钟梵声感到了其沉甸甸的份量和无尽的余味。

钟梵声在对年轻的检察官凌云传授经验时,认为如果能走进嫌疑人和被害者的内心,他们对案情的把握将会更精确、确凿。显而易见,钟梵声这一形象在此获得了一次升华。他不再那么自信那么执拗,他现在觉得需要与人平视,需要进入对方的内心世界。我们周围的世界并不是死硬的无情物,而是千千万万有血有肉的人。光有理性,只能触摸到这世界的一部分,它的表面,它会忽略、遗漏很多东西,甚至是至关重要的元素。只有进入到对方的内心,才能对事件的前因后果有通透立体的把握,让环环相扣的证据链奠立在坚实的基础上。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钟梵声已不单单是大神级的检察官,而成了犀利窥视人们内心隐秘的心理学家。自然,作为一个检察官,他的本份是伸张正义,通过惩罚罪犯来维系社会秩序。但在经历诸多变故后,他意识到这远远不够,还需要加上读懂别人的内心这一维度,惟此才能在公正办案时富于一颗悲悯之心。正是它让他体味到人的理智的局限,让他在茫茫的认知的黑洞前保持敬畏之心。而这一切都来自他妹妹禅寂自杀的惨剧。从世俗的意义上说,她的死是一场美丽的错误,她为并不怀有真爱之心的陆离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她的爱投射错了对象,就其爱本身,却依旧美丽妖娆,蕴含了人性中最甜蜜、最温暧、最绚丽的东西。正像本文开首谈及的红玫瑰,其绚烂之光焰令人眩晕。即便它被折断、零落成泥,依旧葆有着它不可战胜的美,静静地等候着下一轮的重生。至此,人们可以领会阿赫玛托娃为何要单单留下这朵红玫瑰,它成了人生间美和希望的象征。

孙未是一个高产作家,她尝试过多种题材,处理过各各不同的主题。她先前创作的都市犯罪系列作品就溶入了众多的悬疑元素,对人性深处的隐秘多有揭橥,《无常殿》又独辟蹊径,以两代检察官的视角,再次展现了五色斑斓的世界,成为一部难得的悬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