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一封写给世界的情书
孙 未
《语文学习》2019年第6期
我遇到过很多想要尝试写作的朋友,或早或迟,他们都会产生同样的困惑,这些文字是写给谁来阅读的呢?写作不像是说话,若我们说话,总有听众,或者是家人好友,或者是领导同事,或者是台下的公众。即便是在键盘上聊天,那一端也有朋友;在网上发帖,也是为了让特定的人读到。一旦我知道了我的受众,我就知道如何讲他们感兴趣的话题,还能获知他们的反馈来调整我的表述。
正因如此,进入写作的过程,很多人就犯了尴尬症,对着空白的屏幕,一心计划要写下鸿篇巨制,但是想到要写什么内容、如何措辞的时候,心里就开始嘀咕,我的读者会是哪些人呢?这么写他们能不能接受,会不会喜欢,是否愿意读下去并给个好评呢?
写作是一种表达,需要有述说的对象。
写作也分不同的功能,就像学生时代写作文,知道是写给语文老师看的,也知道怎么写才能得到老师的赞扬。考试作文,我们都知道是写给阅卷老师看的,有一套评分标准。度过了学生时代,其实也依然是这个模式。
在国内外的创意写作课程中,总有一些朋友会表述他们参加这些课程的期许,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文学期刊选用,他们就会将阅读者设定为文学期刊的编辑、主编,文学界的评论家。一些朋友为了参加写作比赛,就将阅读者设定为今年的评委,多阅读历年获奖范文。另一些朋友希望成为畅销书作家,他们将阅读者设定为喜欢跟风猎奇的羊群类读者。近来由于IP影视化的过热趋势,还有很多朋友希望他们未来的作品被影视公司选中,改编成网剧或电影,他们在写作过程中预设的阅读者就会是影视公司。
他们会写出与文学期刊现有文本很相似的小说、与获奖作文很相似的文本、与图书畅销榜上的“心灵鸡汤”很相似的书稿、与影视剧本很相似的故事。他们中间总有一些人会如愿以偿。
然而这绝非写作的全部。
我觉得把写作纯粹视作一门获取收益的技能有点浪费,就像拿一条漂亮的丝绸裙子当抹布擦桌子,采摘正在盛开的鲜花炒菜吃。我在欧洲参加文学项目的时候,经常听到一些参加写作工作坊的朋友说,他们想要尝试写作,是希望获得与灵魂对话的力量,他们希望更深入地了解人类的内心,希望写作能促成自我的心灵成长,获得智慧的乐趣。他们还希望通过作品表达出对这个世界有益的思考,从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觉得,这种愿望本身就已经使世界变得美好了一些。
他们中间,有青年作者,也有在读不同专业的学生,有从事其他行业的在职人员,诸如工程师、蛋糕店老板、律师、养路工,还有社区退休的老年人,其中大多数人并不是打算将写作当作一份牟利的职业来做的。他们的诉求更加理性。
相比其他行业,写作本身并不适合被当作一份职业来做。如果学习了财务专业,毕业以后每个人都能从事财会工作,并且能以此安身立命。写作则不然,只有极少数作家得以靠写作谋生,这并非只是天赋与勤奋决定的,还有很多个人无法控制的综合因素。
写作是一件人人都可以享受的事情。
早些年,我在爱尔兰科克做驻市作家,每个星期一晚上七点半,在长岛酒馆,有例行的诗会,前来朗诵的诗人都是我在小城日常见过的熟悉面孔:水果店主、银行的文员、饭馆的服务生、旅行社的财务、街上卖气球的年轻人……这一开始让我很惊奇,宛如来到了古龙的小说里,扫地僧是武林高手,街上卖糖葫芦的小姑娘是武林高手,连饭馆老板娘也是深藏不露的一等一的高手。小城有一大半的人都写诗,无论他们平日里是谁,每当他们在闲暇中坐下来,也许只是临时坐在厨房的小矮凳上,摸到半截铅笔,都会在随身的小本子上记录偶得的诗句、内心的吟诵,开始与古老的神灵对话。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片蔚蓝的深海,每个人都可能是一名好作家,这是我们生命中原本存在的美好部分,就像我们有嗓音,我们就可以歌唱,这是一种对人性的信念,借用契诃夫在小说里的一句话:“有信念的人哪怕被砌在墙里面也会生活得快乐的。”
有一种老派的习惯,写日记,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在写,不是社交媒体上的文字,不是微信朋友圈和微博,而是只写给自己看的日记。我在洛杉矶有一位朋友,他自称写了20年的日记。每天必写,偶尔哪天没顾上,第二天还会补写,存了一箱子的日记本,从不示人,并且打算死的时候一把火烧掉。这让我想起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文具店看到过带锁的日记本,这诠释了日记的定义,日记是与自己的对话。
一名写作者顺利写出的第一部个人作品,我是指非功能性的第一部作品,应该有点像是写在带锁的日记本上的文字。这些文字设定的阅读对象是自己,讲述自己的情绪感受、切身体验、私人记忆。在我写作起步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文字,它们真切、诚实、勇敢,特别容易在同龄人中引起共鸣,时至今日,依然会遇见一些读者对我说,当年读过我的随笔,于是这些年一直在读我的作品,二十几年里读了我断断续续出版的二十几本书。我们仿佛是一起长大的老朋友,陪伴在彼此的生命中,而当初写过些什么,我早已记不清了。
我是一个敏感的人,有比常人更多的快乐和痛苦,从聆听自己的感受开始,我推己及人,开始不能自已地关心他人的快乐和痛苦。随着写作经验的增加,尤其是当我觉得随笔与散文无法容纳我的思考,开始了小说写作之后,我明显地意识到,我的文字不再是写给我自己的,如果一定要定义这个阅读对象,她就是这个世界,而且不是此时此刻的世界,是一个比我生命漫长许多倍的时间范围中的广义世界。
小说就是我写给这个世界的情书。
长篇小说《双面人格的夏天》是我青年时期的作品,这是一个跨度19年的上海女孩的成长故事,从16岁到35岁。一场少年时代的大火,将两种人格囚困在女主人公夏夏的身体中。如今她成为一名成功的电视台女主播,美丽,擅长权术,她的人生信条:“我不会像以前那样,凭着一颗温存的心,等待别人施舍一点爱。事实证明,那愚蠢至极。”在权力与财富的赛场上,她一手策划与主持的真人秀节目一再突破收视率新高,却无意中打开了灾难之门。与当年纵火案有关的旧人一个接一个出现,商战腥风血雨,与此同时,少年时代那场大火的真相,也终于逐渐呈现在她的面前。
这是一个现代都市女性与自我作战后又回归自我的故事,讲述这个故事是出于我对女性社会角色的思考,是将心装进铁盒子里,走上成功的阶梯,也是回归内心最初的愿望,回到爱与信赖的起点。
我也经常以男性视角来写小说,比如长篇小说《熊的自白书》,是一部黑色幽默基调的都市传奇,讲述了世界五百强企业上海职员凯文的职场沉浮史,也是他这个优柔懦弱的小人物的英雄之旅。凯文在谍战氛围的办公室斗争中屡屡认错方向,遭受陷害,被派遣到一个偏远的村庄出差,却发生车祸撞伤了当地的“众熊之神”,险些被囚禁处死。就在囚禁他的村庄里,他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古老而神秘的智慧治愈了他的心灵,他却没有想到,他的幸存与回归引发了高层战争的峰回路转,伴随着他的升迁,令他感到惊恐与悲伤的是,他的抉择摧毁了整个村落的和平,造就了一次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出于我对人类学的爱好,我在世界各地行走颇多,我目睹世外桃源般的村落一个接一个被翻建,变作大都市后院的酒吧街与“玩具小镇”。都市人的思维方式像传染病一样,飞速攻陷了各民族古朴睿智的生活哲学,同化着一片又一片多样性的土地。这是在世界经济一体化中普遍存在的问题。
这部小说也是对人性的反思,动物只会因为需要食物或者恐惧而杀戮,人类则残忍得多。在上海与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办公室斗争依然是所谓事业的一部分。国学被讲授成为厚黑学与阴谋论。人们不在乎自己的姓名,只追逐与他人相同的成功,或残忍搏杀,或喘息忍耐,或以折辱比自己更弱的弱者为乐。
2019年初我出版了一本新书,是我的第23本书,这是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包含了8个故事,分别关于绝症、豪赌、诈骗、遗产争夺、爱人反目等。我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这种性格让我喜欢追根究底,我不相信美好的表象,我相信每个人都曾经遭遇极度绝望的时刻,我更相信如果我们继续追根究底,无论我们正走在多么漫长的黑暗的隧道里,总有这一刻,不经意之间,我们会一步踏入耀眼的阳光。
这些故事,我希望它们像梦境一样迷人,同时又像刀刃一样锋利闪光,划开这个世界繁忙美丽的表象,让我们共同看见人间最真实的样貌。有的读者读了第一个故事就哭了,他们说这些故事太浓烈,无法一次把所有故事都读完,只能一个一个读,有的读了以后失眠,有的读了心情沉重。有的读者告诉我,这次阅读是对内心极大的挑战,读完8个故事有如涅槃重生,长长地睡了一觉之后,他们进入了燃的状态,开始有极大的勇气去面对这个世界与自己当下面临的挑战。
这本书写的是人间百态,实是对死亡的思考。我在自序中写道:“拥有真正的出口是一个好世界的基本标准,正如当电影院里灯光暗下来,安全出口的绿色灯光便在两侧亮起来,看见这个标识,我就觉得分外安心,如果电影不好看,至少我可以选择离场。生命也是如此,死亡是这个电影院的出口。”
正因死的存在,生也成为多么好的东西。它允许我跌跌撞撞在书本与人群中摸索、迷路、犯错误,执着或轻率,热爱或失望。它用越来越响亮的声音告诉我,我对众人百无一用,我对这世界知之甚少。可是我至少还有机会爬起来,掸去尘土,在前行中经历下一次跌倒。
生的意义,无非是容忍我们在这人间摸索、迷路、犯错误。
这8个故事从开始动笔到最后付梓,用了整整8年的时间。我都不敢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总是轻飘飘地越过我们,这些故事写作于爱尔兰科克、意大利佛罗伦萨、美国纽约、丹麦维堡,校对于罗马尼亚的多瑙河畔,但是这些故事大多发生在上海这座我出生成长的城市。
当我们获得这一趟生命之旅,开始在这个世界上呼吸和哭泣,有两件礼物弥足珍贵。一是我们的感受,世界这么广阔,如果我们只能感受自己的喜怒哀乐,为狭小的个人生活每天攥紧拳头,那未免太可惜了。如果愿意,我们都有共情的能力,都可以感受到那无数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的呼吸。为他们流泪是一件荣耀的事情,远远好过为自己窃喜或自怨自艾。二是我们的思想,保持独立思考,而不是追随众口一词的概念与潮流。人类的生命固然短得可怜,宇宙的时间却足够漫长,如果我们只为了这一刻被别人认同而苟且,放弃对时间的眺望,那么我们的生命也就止于蜉蝣的一刹那,徒有人形的躯壳,没有走进人类智慧的阳光中。
如果说飞机能将我们带到远方,宇宙飞船能将我们带上太空,扩展了我们原本不可即的世界,那么写作就是一架最神奇的交通工具。她能载着我们进入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与众生一同经历苦楚与甘甜,她也是一种不受科技限制的时光机器,让我们既可以与古人对话,又可以将我们今天的思考留在不可知的未来。我们关切着这个世界的方式,不是担忧她今年会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而是从众生的需求来看,从人类社会的时间长河来看,她究竟怎样才能变得更好。
我阅读19世纪的小说,大多数流传到今天的作品,似乎正在用一种更从容、更精妙与透彻的方式讲述着我们当下的生活,读来,每每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他们写给世界的情书将会继续流传,流传到时间的尽头,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忧虑、告诫与梦想永远闪闪发光。
时代的变化又风驰电掣,回头读我仅仅几年前的作品,我就发觉小说中的细节已经开始一点点被时间覆盖,诸如MSN、诺基亚、网络论坛、报社和电视台等,我戏称自己热爱故意描写大量风物,以便有生之年,目睹我描绘今天的小说渐渐变作有质感的历史小说。
这并不可怕,时间并不可怕,如果我们设定一些功利的阅读对象,比如明年的一个评委团,那么时间在明年之前就会吞噬我们。如果我们设定小说只是写给自己的,那么时间会在吞噬我们肉身之前先吞噬掉这些作品。如果我们设定的阅读对象是这个没有时间界限的世界,时间就会向我们展露微笑,这个笑容难道不比任何权威人士的笑容更有意义吗?
当我们把自己的作品看作“非卖品”,我们往往能写得更好,就像是得到了某种魔法。
当我们将整个世界视作阅读者,因为关切这个世界与他人而写作,为了想要令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写作,我们往往能写得更好,这是一种更加强大的魔法。就好像原始人在旷野中投掷梭镖,求仁得仁,如果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草垛上,他不可能将梭镖投掷到远方的森林中。而将目标定为天空的那个梭镖手,他可能永远不能如愿,还可能被部落里的其他人嘲笑,但是他一定是将梭镖投掷得最远的那个人。
写作是怎样的一种对话,我想,那就是因为关心这个世界上众多的陌生人,因为希望这个世界可以变得更好,有一些我们所看到的、所思考的,我们必须要大声说出。小说仿佛是站在悬崖上对着山谷中的世界大喊一声,或者更像是一篇经过大量调查论证、深思熟虑的论文,一段面向世界最真挚的告白。
写作是人类为克服自身的局限性而尝试的一次又一次的逆流而上,让我们相信生命中推搡着我们前行的不是鼻子前的胡萝卜,而是头顶的星空。至于我,尽管人近中年,也依然梦想着能凭借文字的魔法成为超级英雄,写出有光与热的小说,在这个星球辽阔的夜晚,照亮更多微笑起来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