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牙齿》创作谈

骨头的秘密

文,孙未

即便是已届中年,我依然记得孩提时代第一次对人性之恶感到震惊,以致于几个月都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些丑恶的事实,甚至短暂地生出一种对整个现实世界的不真实感。可悲的是,即便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我依然在不断经历一次又一次新的震惊。我不知道是我过于傻白甜,内心太过脆弱,还是人性对我而言过于深不可测。这种震惊与迷惑也许是我写作的源动力之一吧,导致了我一直必须依赖文学与写作才能活下去。

这部小说是失败的,与我之前许多不能令我自己满意的小说一样,因为真实的故事比这部小说邪恶许多倍,作恶之人远比小说中的人物恶得更为决绝,更有伪装性,更有道德自洽,并且根本不会受到惩罚。

我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有能写出那个更真实的故事呢?恐怕是因为当初我觉得:如果我那样写了,读者也是不会相信如此没有底线的恶行的吧。如果我那样写了,我自己其实也是无法接受,人性会展现出那样淡漠的深渊吧。而且如果我那样写了,我自己也是会感到羞耻的吧。羞耻那样的恶人居然与我有牵连。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写着失败的小说,畏首畏尾地观察与描摹着人性。身边的师友前一阵还批评我,不要试图在小说中揣测人物是因为爱的初衷而作恶,不要试图用爱作为解决故事矛盾的终极结论,你要接受世界上也有很多人是完全没有爱的,你也别指望去感化他们。我说我不愿意相信呀。她说,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亚里士多德说,文学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听上去模仿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照着写就是,其实最为艰难。我认为读者不会相信更为丑陋的真相,这是强加于人。我认为作恶之人可能还有能力去爱,这当然也是强加于人。用强加于人的心态去模仿,又怎么可能还原生活的原貌?

写作是一场漫长的修行,我的功课是接受与理解,接受极致的恶与极致的善同时存在,理解不属于我的频道——理解某些作恶之人毫无爱意的内心,理解他们没有共情能力的情绪,不要把自己过剩的同情能力投射到他们身上。这部小说的写作态度我以前很少使用,是我努力克服精神洁癖的一次尝试,我想要更勇敢,放下羞耻,渐渐学会坦诚面对我自己前半生一直逃避的题材与真相。我想要在今后可能不长的人生中,在写作上走得更远一些。所谓对现实生活的模仿,即是不强加于人,懂得每个与自己不同的人,即是见众生。